愿逐月华流照君。

【叹封】烈火与你



  一九五九年,饥荒来了,南边人都往北边逃。


  我时年二十有四,带了一个小的,肚子里怀了一个,说是有四个月,太饿了,没显怀。我丈夫比我小上三岁,地主家的儿子。


  爹娘说我是捡来的,从小吃他家穿他家,长大了也该为他家传宗接代。我晓得合该是这样的,传宗接代,生孩子,操持家庭,到了娘的年纪为儿子找个好姑娘家,然后管着儿子管着媳妇,年纪差不多了就撒手人寰。


  可惜天变得太快,我穿着一身红从外屋走到里屋嫁给我丈夫那年,我才十四,爹娘说建国了日子好,该嫁人,双喜临门。才十年过去,饥荒来了,政策没来,爹娘让我带着我丈夫和孩子逃难去,丈夫年纪小又冲动,路上和人冲突,死了。我没了丈夫,心里也不怎么难受,大抵是感情淡了,终究没有当一家人的缘分。


  我带着小的一路逃到北边,投奔爹娘说年轻时候施恩过的一个军爷,请他护着,起码人活下来。


  磕磕绊绊到军爷家里,肚子里的已经没了。军爷姓王,说是祖上大清朝当过官的,军爷说他有六十来岁,看着也像。军爷给我们娘俩安排了个小院,我儿子比军爷的孙子稍大些,常在一处玩,我时不时做点活计,不想自己是个没用的。


  在军爷那住了两天,发现军爷是个孤寡的,身边没人,儿子媳妇都不亲近。我有时候给军爷炖点汤,军爷愿意和我多说两句。军爷说的最多的,是民国那时候一个报社记者,叫封不觉。军爷说到他时候的表情很有神采,我时年二十有四,从未在我脸上出现过。


  封不觉一根笔杆子搅天动地的年代,距现在怕是有三四十年了。


  那时候时局动荡,洋人的坚船利炮刚刚轰开大清朝的红木门,一下炸出好几个党来。记者们登点写点愤世嫉俗的醒世文章,再到学生中宣扬一番,最好带着学生们在县政府门口饿上两餐,就可大出风头。按王叹之的说法,封不觉算是这些个记者里顶恶劣的。


  那时候想当记者出风头的人多,有真才实学的少,肚子里有点墨水的都带着读书人的清高,轻易不肯下笔,只愿意找几个志同道合的,坐在同一个茶楼里批评局势,妄谈政见。封不觉是个有墨水的,身上揣着老美留学回来的证书,只是抹着油头戴着眼镜,看人的时候眼神朝上,笑起来也是怪模样,看着就是读书人里学了歪风邪气的样子。


  王叹之那时候被家里训的心烦,国家事大,他也想知道,偏偏爷爷父亲都避开他谈,他想知道点什么只能在路边花铜元买点小报,有时候身上只有银元,他就会多买几份。


  报上写来写去,除了时事新鲜,内容都是一样的,无非是外交又颓势了,国家被侮辱了,人民该奋起了。八国联军打进来之后报上写了十几年的奋起,也没见有多少效果。


  所以那场声势浩大的罢工罢课运动,着实把王叹之吓着了。


  爷爷气的在家里把三十多岁性格沉稳的父亲揍的上蹿下跳,王叹之没学可上在家无事,去爷爷资助的几个报社晃荡了一圈。


  这一圈晃的不好,一辈子就搭进去了。


  王叹之刚进报社门,就看到一个年纪估摸着不过二十出头的记者正写着文章,旁的人都在整理资料做些活计,只有那位,不仅写着文章,口中还念念有词,不是奇人也是个怪人了。


  那记者见他来,先是抬抬眼皮让他落个座,文章写完了人才转过身,两个人对着看上一眼。


  不得了,像是看见一团火在眼前烧,天也亮了,人也亮了。


  军爷对我说这段的时候,眉梢眼角都是含着笑的,只是这笑含在稀疏的眉毛里,含在眼角的皱纹里,不免生了些悲苦。


  那时候他看一眼就傻了,封不觉就拿手里的笔杆子去戳他的胸口,没戳动,就开始笑,笑骂说万恶的资本家养的孩子居然这么实在。王叹之摸不着头脑,跟着傻笑两下,说想请他去家里做客。


  年轻人气性盛,一眼看对了就不管旁的,封不觉知道他是发工资的王家的孩子,王叹之知道他是爷爷最好用的笔杆子,原先只是知道,这时候看上了,就什么都想知道。


  封不觉在王家住了三个白天两个晚上,就住在王叹之的房间里。白天看看新的时事,两个人不停的说话,从报上的消息开始接话茬,一路讲到封不觉在美国喝什么酒,王叹之在学校里被几个女学生倾慕。晚上抵足而眠,王叹之想起来都挺后悔,说那时候不懂,什么都不懂。


  三个白天过去,封不觉还有些打算没说完,还有些日子没讲过,王叹之也有些过往没说出来,有些计划也没拿出来两个人讨论一番。两个夜晚过去,封不觉离王叹之最近的时候,也只是靠在他胸口说女学生好骗姨太太难缠,王叹之给他仔细按好被角。


  第三个晚上王叹之端着晚饭走进房间,被子依旧乱七八糟没叠好,却没有封不觉坐在桌旁对他张扬恣意的笑。


  “走了,说是去了上海。”军爷说起这句话的时候轻飘飘,没有什么表情。只是之前的笑容都褪掉了。


  晚饭打翻在地,佣人还没来得及收拾,王叹之就跑了出去。只是跑的不如黄包车的车夫快,跑的不如声音巨大吃煤吐烟的火车快,跑的不如封不觉走得快。


  来年王叹之就去了军校,浑浑噩噩几年毕了业,没先参军,反而去新办的黄埔军校教了两年。之后又去了重庆,东跑西跑下来哪都去过,就是十三年没进过上海。


  到了一九三七年,日本人打进来,要搏命的时候,还是去了一趟。接了个任务受了伤,病床上躺了半个月,能走动了就全上海跑,终于在一家小报社问到封先生,时局太乱,举家去美国了。


  哦,成家了。


  王叹之没说多难过,只是病情一下子就恶化了,没来的急联系家里医药费供给不上,差点咽了气。


  那时候我爹娘也在上海,本来是去旅游,在医院后门捡了我,想着做点善事,听到护士们为一个少将的医药费发愁,就进去付了钱。


  军爷醒来挺感谢,说自己鬼门关上走了一遭。留了信物说以后能去北平寻他。


  爹娘没想到能用上,就收下了。大概是缘分吧。


  王叹之还是成家了,三十五六岁的年纪,等不起了。听长辈的娶了个好女孩,只是福薄,染上恶疾,早早的走了。连带着和儿子也不亲近。


  他也不是没想过要去美国找找封不觉,只是等时局稳定新中国成立的时候,他也快五十了,封不觉比他大些,五十有三。


  到这把年纪,想想年轻时候的事情,就跟做梦一样。只是不知道三天的缘分,怎么就耽误了他十三年。


  军爷说后来有了点音讯。前几年的事,漂洋过海寄来的,一封绝笔。话里话外都在笑话当年两个人傻的冒烟,说想见见,拉不下脸,人快死了才想通。军爷写了回信,只是再没有收到什么,可能是地址错了,可能是绝笔与世长辞了,可能还像当初一样,想再骗他十三年。


  终究是没有再联系上了。


  我听过一次之后,再没听军爷讲过绝笔的事。军爷有时候还会念叨年轻的时候那些傻事,却不提这几年的。我偶尔再做的补汤,军爷慢慢的喝,不说话,显得老。


  在军爷家里呆了三年,饥荒过去了,找了份工作,就在北京定居了。偶尔上门看看军爷和他的小孙子,军爷乐呵呵地迎我们进门。


  过了五年,军爷下大狱了,说是成分不好。没过几个月就死了。


  孤家寡人十几年,走在了他后头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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